对人性的极度洁癖，杀死了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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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作者╳林宛央●来源公号╳宛央女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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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对人性没有洁癖。

今天想要表达的，基本都在一开头这句话里了。

最初为什么想要写这个话题呢，是因为近来和一些朋友还有老同学聊天，在当初我居家的时候，我是在她们这里得到过一些情绪上的不痛快的，可是，现在她们忽然说：“我觉得我欠你一句抱歉。”

我心里立马就觉得，真的没关系，那些曾经丝丝缕缕埋伏在我身体里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攻击我也攻击对方的旧年恩怨（如果算得上的话）就这样如大雨倾盆一样，在我这里倒了个干干净净，于是我知道那些事从此再也和我没有关系了。

那个刹那，我忽然发现，我比我自己想象中更容易做到“原谅”与“和解”。

我这样写，一丁点自夸的意思也没有，大家别误解，我只是想说，其实那一刻我根本没觉得自己多好，也没觉得对方多不好，而是有一种心理上的“摆烂”——人嘛，其实就这么回事，谁又不会有情绪冲动下的犯错呢，能有一句抱歉，已经很难得了，那说明至少他对自己是有要求的。

而他曾经的言语攻击，大抵来自于“他对别人有要求”，也对美好快乐有要求，而期待终究落了空。

而现在，不管是谁，大概也都懂了，不要对人性有过高的洁癖，不是因为失望，而是没必要。因为人心既是存放真善美的地方，也是藏污纳垢的场所，一个人释放真善美的能量是被鼓励的，但是他那些不违反法律道德的小欲望小情绪以及小心思，则是不被允许的，需要克制的。

可人究竟是人，早早晚晚一定会释放人性里那些“魑魅魍魉”，有的会有底线，有的会没有底线。

没有底线的，我们根本无需讨论，交给法律就好。

而那些有底线的呢？我自己的看法一直是，请允许他们的人性不必那么干净，因为打扫的太过，真的会累。

有时候，真的，就不如一句“算了”，放过自己，也放过对方。

这不是对他人的体谅，这是对自己的体谅。

后来加深我写这个话题欲望的，是前两天听广播剧《红楼梦》，听到欧丽娟点评晴雯打坠儿那一回目。

那一回发生了什么事呢？是平儿在芦雪庵联诗烤鹿肉吃时丢了一个虾须镯，后来发现是怡红院里的小丫头坠儿偷的，平儿体谅贾宝玉一向最维护女孩儿，不想怡红院丢面子，又觉得晴雯的脾气是块爆炭，不想让她病中动气，也不想这件事最后还是被抖落出来，就背地里告诉了麝月，让她留心，以后慢慢地找机会打发坠儿走。

但到底宝玉还是把事情告诉了晴雯。晴雯到底也还是没忍住，对坠儿动了气，用一丈青（类似于簪子的东西）戳了坠儿的手，并含沙射影说了好些话：“要这爪子做什么？拈不动针，拿不动线，只会偷嘴吃！眼皮子又浅，爪子又轻，打嘴现世的，不如戳烂了！”

广播剧主讲人欧丽娟因此不喜欢晴雯，她说坠儿偷东西是小错，但晴雯废掉坠儿的手就太心狠手辣。

我也不是要替晴雯说话。

但第一，晴雯没有真的废掉坠儿的手啊。

第二，晴雯并不是《红楼梦》里我偏爱的人，但欧丽娟的很多论调确实我不太认同，比如在她看来晴雯管教小丫头（其实作为怡红院大丫头晴雯本来也就可以管的）就是心狠手辣，王夫人骂哭逼死了金钏，则是金钏心理承受能力太差，想不开，以及说贾赦并无做过什么坏事，理论上讲当姨娘就是鸳鸯那样的人最好的结局。

就，太多我不能认同的东西了。

但今天我不想展开写其他，只是想写一写晴雯为什么会被很多人误解，为什么明明她是正义勇猛的，却遭受了最多诽谤。

连曹雪芹也要给她批注一个“寿夭多因毁谤生”的命运。

最本质的原因是晴雯对人性有洁癖，且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卑劣人性（有时甚至连卑劣也算不上）的鄙夷。

我倒是从来不觉得晴雯是反封建斗士，她也是被那一套东西规训着长大的，因此常常也不自觉拥护那种自上而下的规则，比如她训斥小红，比如她常常口不择言，看不起粗使的婆子丫鬟，即使那些人什么都没做错。

（杨幂版晴雯）

晴雯是大规矩上并不逾矩的人。

《红楼梦》里有句话她说过很多次：“你们那瞒神弄鬼的，我都知道。”这句话她每次说的场景，都是在她觉得宝玉和那些丫鬟们厮混的时候，一次是宝玉给麝月梳头，晴雯就看不上，说了这句话，并嘲讽他俩交杯盏还没吃，倒上头了。

还有一次是宝玉和晴雯拌嘴，晴雯觉得宝玉近来脾气大，就吵了起来，袭人劝架，说了句：“好妹妹，你出去逛逛，原是我们的不是。”

晴雯听她说“我们”两个字，就添了醋意，冷笑几声道：“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，别让我替你们害臊了！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，也瞒不过我去，哪里就称起‘我们’来了。明公正道，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。也不过和我似的，那里就称上‘我们’了！”

类似的情况，还有几次。

结合着后来晴雯临死前说的话：“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，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，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！我大不服。今日既已担了虚名，而且临死，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，早知如此，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。不料痴心傻意，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。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，有冤无处诉！”

就完全可以猜测，其实晴雯也和袭人一样，都自知将来早晚是要给了宝玉的，只是她选择了和袭人完全不同的方式，她不愿意逾矩，也看不上那种行为，认为那是不够光明磊落的，是嘴上一样，心里另一样。甚至是出卖色相的讨好。

晴雯是一边遵守大的规则，一边对虚伪的人性，极其有洁癖。

她虽然身为丫头，但是她对自己的精神世界是有要求的，我觉得这也是晴雯得老太太喜欢的原因，如果大家多读几遍《红楼梦》，就一定会发现，老太太喜欢的几个女孩子，黛玉、湘云、宝琴、晴雯，都是“霁月风光”类型的，是心里没有藏着掖着，没有那么多曲折缝隙去塞什么所谓的“世故”和“算计”。即使是王熙凤，她的泼辣、周全、心狠，也基本都是在明面的。

不同的是，贾母、黛玉、湘云、宝琴都对人性没有洁癖。

是的，即使是黛玉，对人性也没有洁癖的。

她容许别人有那些小心思，等到了她和宝玉完成精神共鸣的互为确认后，她就更不在意那些人性的灰面了，对于湘云的怼，都是一笑而过，对于别人的嫉妒也认下，还有一个小细节是，宝钗的仆人来给黛玉送燕窝，黛玉早就知道她们夜里要赌博，但是没说什么，反而笑道：“我也知道你们忙。如今天又凉，夜又长，越发该会个夜局，痛赌两场了。”并命人给她几百钱，打些酒吃，避避雨气。

这就是后来的黛玉，她早就知道人性里的东西，不都是那么美好的，以及她完成了自己精神层面的自我愉悦，对人性是很悲悯的，她觉得那些不美好的人性，即使自己不喜欢，也没必要投掷那么大的敌意。因为都不容易，都有自己要苦苦泅渡的命运。麻木、虚伪、装糊涂也都是泅渡工具。

然而晴雯，始终是没看明白这一点的。就连她生病感冒，李纨不过说了句场面话，说按道理晴雯得出去养病，但既然宝玉想让她留在怡红院，那么就找大夫先看了，若是不好，为了不影响别人，就还是搬出去为好。

这话听听就好了，李纨也要履行自己的责任，得允许别人把人家职责里该说的话说完。

但是晴雯生了大气，因为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别人心里的自私——哪里我就能影响到别人了呢，何必如此避之不及。

晴雯好多次生气乱说话得罪人，都是这种情况。

她容不下别人在她面前展现出一丁点人性的阴暗面，所以她总是这个也看不惯，那个也看不惯，如果她生活的大观园真的是一个童话世界，那么晴雯应该是那种又快乐又活泼又让人喜欢的女孩子。

欧丽娟说，环境对人的塑造是很厉害的，晴雯就是被惯出来的。而我认同她的前半句，后半句和她想的恰恰相反，我觉得晴雯的脾气之所以成为爆炭，全是因为不快乐。

即使在已经很看似很乌托邦的大观园，晴雯也没有活在自己的期待里，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那个她以为的精神世界，所以她越来越急躁，越来越不快乐，越来越言语失控。

而不快乐的人，总是容易自误以及被人误解的。

所以，整部《红楼梦》里关于晴雯的诽谤是最多的。

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时，开篇即说“千红一窟”“万艳同杯”。

这两个词，既可以理解为“千红一哭，万艳同悲”，又可以完全按照字面意思理解——大观园里的女性，都生活在一种悲剧里，她们是千红同在一窟，万艳喝着同一杯命运。